白石公馆里。亚修坐在昨天的茶座旁，看着昨天看到一半的书，侧后方站着昨天为他端来茶点的女佣小姐。
亚修今天没有让她离开，不是因为他忽然需要人侍候，而是即使这么做也得不到宁静。
茉伊拉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本医药类的书籍认真地看着。偶尔她会忽然蹙起眉头，过不多久又会伴着内敛地微笑舒展开。亚修已经喝了两杯茶，吃掉半盘子糕点，她却连嘴都没张过一次，只顾着和手里的书较真。
进门不远处的迎宾台后面，胡安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整理从治安队员和巡查队员手中传回的最新消息。他今天没有和美丽的女佣小姐上楼谈心，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埋头工作，只是会时不时地向茶座方向瞄几眼。
亚修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茉伊拉和胡安也很可笑。还有菲洛米娜，她明知道这做毫无意义，依然派了两个人来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不，这已经不是监视了，是警告。
今天一大早，菲洛米娜就带着她的队员们过去指挥士兵搜查了。不过亚修估计，他们短时间内找到强盗的可能性不大，这点他同样感到心焦。
瑟鲁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将近一万人口。当初决定修建城墙的时候，莫里斯伯爵抱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圈出了远远超出实用面积的土地。直到现在，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利用上，其中还包括几座树木繁茂的山头，多比纳宅邸就建在其中一座上。
但愿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去搜索多余的地方。
亚修放下游记，浅浅地喝了口茶。
莫里斯伯爵只为他的城池准备了一百名正兵加二百名辅兵，要靠这区区三百人搜遍全城的每个角落，三两天之内根本办不到。而且城内还有很多不易搜索的地方，比如城南区，那里人多房多小巷繁乱，杂七杂八的人也多，遇到形色可疑的难免要花些时间精力追根究底。结果可能强盗还没抓到，骗子小偷就要把治安队的牢房住满了。
“我们回来啦！”
优莉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充满活力，她拉着小丽莎轻快地走到茶座旁，抢过亚修手里的花茶仰头一饮而尽。
亚修早就习惯了冈努少女的不拘小节，跟优莉卡讲礼仪等于对牛弹琴。
“只拿了一件吗？”
亚修看着精神萎靡的小丽莎温声问。她脸上的青肿消了很多，身上穿着优莉卡送她的裙子，那只昨天还给曼蒂的发夹今天又别在了她头上。看起来显得异常单薄的怀中抱着一个方形的画框，画框背面向外，被她紧紧搂在怀里。
这幅画是劳尔请流浪画师画的，一直被珍而重之地收藏在柜子里。亚修曾经见过一次，上面画着几年前的一家三口。那时的梅瑟琳还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美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劳尔也远没有现在这么邋遢，胡须清理得很干净，笑得清爽而纯粹。而小丽莎才刚刚学会走路，被母亲抱在怀里，天真地咧着嘴。
“曼蒂姐姐帮我拿了，她在后面。”
小丽莎的嗓子哭坏了，小小的声音沙哑而低落。
亚修怜惜地摸着她的头。才过了一天，能忍住不哭已经很了不起了，要想再次从这张被悲伤占据的脸上看到笑容，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那时候，小丽莎已经去了格拉多斯家，那里是他的禁地。
菲洛米娜，为什么来的是你。
亚修忘了这是第几次叹息了，公爵千金决定去做的事情绝不会半途而废，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小丽莎了。
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曼蒂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气喘吁吁地回来。她的脸红的像是快熟烂了的苹果，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圆嘟嘟的脸蛋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
几个女佣见了，连忙过去帮忙，曼蒂有气无力地吩咐女佣把包袱送回楼上自己的房间。虽然小丽莎更想和亚修一起睡，这样最能令她安心，毕竟亚修是小丽莎现在最亲近的人。但是她的长官却不同意，连哄带骗半强硬的把小丽莎安置到了她身边。曼蒂能模糊的感觉到菲洛米娜的心思，可她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背上的重量一消失，曼蒂的腿反而更软了，她飘飘忽忽地走到茶座旁，一屁股瘫坐下去。什么淑女的形象，什么长官的威严，她现在没体力去顾及这些。
那个装满回忆的包袱看起来不重，其实也真的没多重，里面只有几件梅瑟琳亲手为小丽莎缝制的衣服和一些承载家人之间温馨记忆的零碎物件。只是距离太远，从城南区到白石公馆几乎横穿了大半个瑟鲁。在这下火一样的酷热天气里，曼蒂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烤熟了，蒸出的一身汗水跟刚洗过澡一样。
茉伊拉给她倒了杯茶水，曼蒂接过来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倒，喝下去才发现这茶是热的，不怎么解渴不说，还多出了些汗。
“曼蒂姐姐，对不起，我拿太多了。”
“没事没事，是天气热，不是东西重。”看到女孩一脸愧疚地望着自己，曼蒂急忙换上笑容。小丽莎还是个孩子，这些东西肯定不能让她拿，同去的优莉卡虽然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却是个伤员。不过曼蒂觉得，就算她没受伤也多半不会帮忙。
看她逞强的样子，亚修笑了出来，刚想调笑几句，忽然看到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急匆匆地钻进了大厅。
苦闷的莫里斯城主来了，身后还跟着几名亲兵。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他满脸的汗水看上去像刚经历了一场天大的不幸，导致泪水逆流成河，倒灌上自己的头脸。
“格拉多斯小姐回来了吗？”莫里斯看到几人聚在一处，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急切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曼蒂不解地看着他，眼里的同情又浓了三分。小丽莎已经够可怜了，此时的莫里斯看上去也不遑多让。
莫里斯的苦脸扭了扭，眼角恨不得耷拉到嘴角上去，像是在哭一样地哀声说：“又来了一支巡查队。”
“啊？”曼蒂眨着大眼睛愣住了。
巡查队不是随随便便的机构，为了提升效率，避免浪费人力，每次出任务前都会事先留下记录，写明目的地以及事因传回王都，由上面根据事态等级统一分配调遣，两支巡查队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即便遇到紧急事态来不及提交申请，也很难发生两队撞车的情况。基本上每只巡查队都有各自的管辖范围，除非某一地域同时发生多起冲突，否则不会擅自越界。而王国为了避免领主和巡查队之间产生多余的关系，管辖范围每三个月就要轮换一次，会换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所以巡查队才叫巡查队。公爵千金率领的第七巡查队六天前就转为负责王国东北部了，正好将内文领和莫里斯领囊括其中。按理说，六天时间足够各支巡查队掌握现状了，怎么可能重复指定同一目标，这明显不寻常。
曼蒂直觉认为这件事透着古怪，皱眉问：“来的是哪支巡查队？”
“第九巡查队，就是之前负责我们这里的巡查队。”莫里斯脸上的汗噼哩啪啦地往下淌。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我派人跟奥利德大人说过了，可他们坚持要进城。”莫里斯既无奈又害怕，两支巡查队他都得罪不起。特别是第九巡查队的到来，像是一把剑抵在了喉咙上。他是知道的，内文这些年来给各支巡查队塞了不少好处，而且他的娼妓与赌博之城本身就很受奥利德这位花花公子的青睐。之前负责管辖这里时，奥利德率领的巡查队一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布洛梅。现在过了管辖期限还要插手这里的事，明显是来找麻烦的。
莫里斯不敢放他们进城。两领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这次死的又是布金这个跟内文有直接关系的人，现成的理由就摆在这里，巡查队要是铁了心的向着内文，即使不能定他的罪也要被剥层皮下来。
不过也不能一直拦着不让进，那同样是一支巡查队，他没权力阻止人家过来调查，这样反而显得自己心虚。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公爵千金，祈祷这位公平睿智的少女能出面赶走这些人，或者至少让他们安分点。
“奥利德那家伙脑袋睡扁了吗，他有什么权利继续赖在这里。”曼蒂的脸又红了，是被气红的。
“这个……”莫里斯苦笑，大厅里面比外面来得凉快，他脸上的汗却越流越多。“他们听说了布金被杀的事，担心城里人手不足，特意赶过来帮忙调查。”
“嗯？”曼蒂听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迷惑地问：“伯爵大人，您不是封城了吗？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莫里斯干笑两声。其实他是知道的，作为老对头，他和内文都在对方的地盘上埋了不少眼线。封城封的是人，可封不住消息，找个力气大的丢颗石子出去，城里的事，城外也就知道了。
“也许是哪个士兵大嘴巴，不小心把城里的事情告诉了被档在外面的行商了吧。那些生意人很珍惜时间，其中的一部分可能转而去了布洛梅。”
亚修替伯爵大人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换来一个隐晦地微笑。第九巡查队的到来同样让他心里冒火，一旦放他们进城，事情很可能会朝着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
曼蒂将信将疑地点头，问莫里斯：“您没放他们进来吧？”
“没有。格拉多斯小姐就在城里，我不能自作主张。”莫里斯的苦脸苦得像是刚从苦水里捞出来，顺手把责任推了出去。
“嗯，这样很好。”曼蒂满意地笑了。
莫里斯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这位副官看上去不太喜欢第九巡查队，便试着问：“卡罗林副官，您看……”
“不用管他们，外面的阳光这么好，让他们多晒晒。”
莫里斯一听，差点高兴地点头赞同，顿时觉得空气清爽了不少。他转头对一名亲兵吩咐道：“去转告城外的巡查队，就说格拉多斯小姐还没回来，让他们再等等。”又挥手招来一名女佣，嘱咐她多准备几份午餐。外面的家伙虽然可恶，可他没胆子真的把人家晾在那里不闻不问，最起码的招待还是要有的。
滑头。
亚修心里发笑，轻轻拉过小丽莎，给她读起了游记上的故事。优莉卡不识字，也凑了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莫里斯吃了半颗定心丸，汗慢慢止住了，这时也找了个座位喝起茶来。
这里的几个人他差不多都认识，除了安静地依偎在亚修怀里的小丽莎，不禁多看了两眼。
中午过了一大半，巡查队员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菲洛米娜是最后回来的。
莫里斯一看救星到了，连忙吩咐佣人端上午餐，等到用餐结束，才说第九巡查队的事情。
菲洛米娜听完只是皱了皱眉，她知道莫里斯在担心什么，不过她本身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更难收拾。
“曼蒂，等外面凉快了，你亲自去跟奥利德谈谈。告诉他这里的事情现在由我们第七巡查队负责，轮不到他管，如果有意见自己去找上面谈。”菲洛米娜不咸不淡地说着，顿了顿，又补充说：“别忘了提醒他管好自己的事，关于这次不听调遣擅离职守并且企图越权干涉的事，我之后会向上面提交书面报告。”
“是。”曼蒂精神地回应，不过马上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担心地问：“那些家伙来得这么快，肯定是之前就没走，要是奥利德坚持说是任期内接到了情报才留下来观察情况的怎么办？”
“不用理他。”菲洛米娜冷笑。“情报是直接传给上面的，我们收到的指示是来解决问题，而不是和另一支巡查队联手解决问题。他们想赖在这里就随他们，等事情结束了，我看他们怎么收场。”
莫里斯心里一阵轻松，公爵千金强硬的态度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亚修。”莫里斯的小心思菲洛米娜清楚的很，她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转而看向一副无所事事模样的亚修问：“你觉得哪些地方是搜查时最容易忽略的？”
亚修一愣，他真没想到菲洛米娜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结合她昨天的言行，亚修能确定，菲洛米娜已经推测出他做了什么，很可能连之后将要发生的事都猜出了大概。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明显不是征求意见，而是锋芒毕露地挑衅。
菲洛米娜很了解他，正如他很了解菲洛米娜。到了现在，猫捉老鼠的游戏彻底玩不下去了，很快就会演变成明刀明枪的对决。不过亚修并不担心，反而很高兴，事情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在急于解决问题这点上倒是一直和菲洛米娜保持一致。
“莫里斯大人的府邸，多比纳宅邸，教堂，旧城堡。”
亚修笑吟吟地说出四个地方，莫里斯听得一哆嗦，心想这小子到底是哪路的，之前的嫌疑还没撇清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
“好，我们去教堂看看。”菲洛米娜几乎没考虑，毫不犹豫地指定了目标。
“我们？包括我？”亚修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怎么？你不想出去透透气吗？”
“你不是不想让我出去吗？”亚修冲茉伊拉努努下巴，他今天和别人说话都有人帮忙听。
“我从没说过你不准出去。”
“可是我不想出去。”
“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亚修正拌嘴拌得起劲，优莉卡忽然伸手揪住他耳朵，狠狠拧了一下。“这里太闷了，我要去，你也要去，小丽莎也要去。”
“好吧……”亚修没辙了，跟优莉卡讲不通道理。而且让小丽莎多走走有好处，静下来难免胡思乱想。今天去收拾遗物也是为了让她尽快淡化关于家的记忆。不久之后，菲洛米娜就会带她回王都，为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早点适应目前的境遇是好事。
“对了，你的剑我放在老布鲁斯那了，他说今天下午之前就能做好新的剑鞘，等下我们顺路取一下吧。”优莉卡俏皮地眨了眨眼，说着就拉着小丽莎小跑着冲出了门厅。
亚修笑了，慢悠悠地起身跟了出去。
“格拉多斯大人。”看着几人说走就走，莫里斯坐不住了，迟疑着说：“您真的要去搜查教堂吗？德拉蒙神父是位仁爱的圣职者，绝不会做出窝藏强盗的事。”
“伯爵大人，您不用担心，德拉蒙神父心胸宽广，不会责怪我们的无礼的。”菲洛米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光明教会在王国内部有极大的影响力，其人心光明向善自有救赎的教义吸引了大批虔诚信徒。像瑟鲁城这样相对较大的城镇，信徒肯定不在少数。这些脑子里面只有神的家伙平时虽然诚实善良，可一旦涉及到对神不敬的言行就很容易上头，犯起愣来足以让任何人头疼，包括他们的亲人。
莫里斯见公爵千金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也不好再说什么。万一那些信徒闹起来，只能找理由往巡查队或者还未露面的强盗身上推了。
教堂位于城东区的山脚下，以瑟鲁城如今的规模来看，建在这样的位置未免有些偏。
不过信徒们早就习惯了。当瑟鲁城还不是城的时候，这里只是个普通的小村落，数十户人家围着莫里斯伯爵的旧城堡沿山而居，教堂就是在那个时候建成的。后来与内文领的冲突逐渐平息，莫里斯领迎来重大变革，遍布领地各处的领民们开始向瑟鲁集中，慢慢有了城镇的样子。形成稳固的城池之后，莫里斯伯爵曾号召城中的富商和信徒们一起出钱为光明教会在城中心修建一座新的教堂，然而德拉蒙神父拒绝了搬迁。莫里斯伯爵不便强求，只好拆掉比民宅大不了多少的旧教堂，在原来的位置上重修了一座全新的教堂。
菲洛米娜就近打量着青灰色的教堂。这是一座多边型建筑，正面相对突出，两扇向内对称开启的红色木门厚重高大，木门上方的墙壁逐渐向上向内收拢，形成一个圆型尖顶，尖顶四面空窗，里面吊着一口钟。教堂的两翼小幅度的向侧后方延伸，每隔两米左右，便有一扇上圆下方的彩窗，上面绘制着一幅幅圣绘。两翼到了中段，突现棱角，又转而向内收缩，一眼看过去，教堂的门正好开在一个长方形的外角上。
教堂后面就是山，山上松林茂密，随风而动。周围的空地上则栽满了白杨，只是栽的时候似乎没好好规整，显得过于密集繁乱。
菲洛米娜去过很多地方，无论领地大小繁华与否，教堂都是必备的建筑之一。眼前的这座教堂相比起其它地区的教堂，显然算不上大，也不够精致。但胜在环境清幽，远离喧嚣，既不会显得过于庄重肃穆，也不会沾染太多市侩气息，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温肃宁和之感。
教堂的红木正门敞开着，现在是午后的日课时间，德拉蒙神正用他淳厚的嗓音为信徒们一字一句地阐述教义。
亚修等人安静地走进去，找了张靠后的长椅轻轻坐下。德拉蒙神父看到他们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微笑，继续讲起教义来。
小丽莎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教会发放救济物品时都会过来领一份，有时德拉蒙神父还会偷偷多给她一份，所以对这里本身就有一种亲近感。这时一坐下来，耳朵听着德拉蒙神父似乎永远不会泛起波澜的讲述声，盘踞心中的悲伤凄苦稍稍缓解，虽然还是很没精神，至少表情平静了不少。
优莉卡性子活泼，一刻也闲不下来。进来之前，亚修叮嘱她千万不要胡闹，这次她难得听话了一回，除了眼神还在四处乱飘之外，屁股倒是老实的粘在长椅上，算是让人放了一半心。不过她有一句话亚修很赞同，那就是德拉蒙神父说的都是胡话。这些玄而又玄的教义让亚修想起了伊斯塔，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很美好，细细分辨之后，道理好像又不是什么道理，就只剩下了不切实际的美好。
菲洛米娜同样对教义不感兴趣，她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教堂内部。数十名信徒正专注而安静地听着德拉蒙神父的讲解，他们身穿各色衣着，来自不同阶层，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虔诚的背影足以表达他们对神的敬爱。他们目光汇聚之处，德拉蒙神父庄重地摊持圣书，清晰而温和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在他身后的脚边有两级台阶，上面是横接教堂左右的长方形工整平台，真神圣普纳德的圣像肃立在平台的中心位置。一张松软宽大的红地毯覆盖了台阶和整个平台，与圣普纳德灰白色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阳光透过彩窗照射进来，在地毯上留下片片斑斓色彩，竟也隐隐酝酿出一丝渗入人心的神圣感。
菲洛米娜暗暗点头，这所教堂不大，内部陈设极为简约，除了那张地毯和彩窗之外没有奢侈之处，却恰到好处的营造出与教义相合的氛围，显得更加贴近人心。
“圣普纳德的光辉指引出我们前行的道路，坚定不移的信念让我们永保仁慈，无所畏惧。”
教会的日课分为上下午两课，每课时长四刻钟。如果没有特殊状况，德拉蒙神父并不介意多花点时间为信徒们讲解教义。不过今天有点特别，沙漏流尽之后，日课随之结束了。
信徒们轻声复颂一遍，缓缓起身。他们的动作平静祥和，仿佛刚结束了一段浸透身心灵魂的美妙而安宁的旅程。
德拉蒙神父面带微笑，亲自把一众信徒们送出教堂，这才转回身，看着远道而来的公爵千金和煦地说：“美丽的格拉多斯小姐，让您见笑了。与各位大主教相比，我对教义的理解还不够透彻，希望您不会因此而与神疏远。”
“您太谦虚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简洁易懂的讲解。毫无疑问，您是一位真正知晓良善与恩宠之人。”菲洛米娜回以礼貌地微笑，同时曲起纤细的食中二指在眉心和心脏分别点了一下。
“你们又在胡说了。神既然那么善良那么仁慈，那他老呆在天上干什么？下来给我们发点金币不好么。想见见他还得死一次，蛇虫鼠蚁那么多，谁死了用他照顾？”优莉卡早听得不耐烦了，要不是见小丽莎来到这里之后脸色平静了一些，她肯定要一耳光扇过去，告诉这位神神叨叨的小老头子神派我来打你的脸了。
“优莉卡小姐。世间所有生命皆蒙神所赐，蒙神所爱，贫苦富贵却在自身。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瞒不过神的眼睛……”
“呸！我是我妈生的，我爸也帮了点忙，关你们的神什么事？”优莉卡叉着腰，骄傲地仰起脸。“我将来的孩子肯定也是我生的，我本来打算让亚修帮忙，可他是个孬种，要不你去问问你们的神有没有时间？”
德拉蒙神色尴尬，他劝说过很多人入教成为真神的信徒，面对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灵活的说词。但眼前这名少女言语粗俗，明显是个听不进话的主，除非真能把神叫出来让她看看，否则无异于对牛弹琴。
“德拉蒙神父，请您原谅优莉卡的无礼，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只是性格有点古怪。”菲洛米娜打了个圆场，又冲亚修使个眼色，示意他看好冈努少女。
德拉蒙只是微笑点头，他怕一开口又引来优莉卡不讲理的反驳。
“德拉蒙神父，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想请您配合一下。”
德拉蒙恢复了自如从容地微笑，大方地说：“如果这对你有帮助，我很乐意配合。”
“是这样的。”菲洛米娜优雅地一笑。“我们是想请您批准我们搜查您的教堂。”
德拉蒙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菲洛米娜挂着友善微笑的精致面容，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
“巡查官大人，您是在怀疑我吗？”德拉蒙改变了称呼，温和的声音渐渐结冰。他钻研了三十几年教义，生气愤怒这种偏负面的感情很少出现在他身上。但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血在沸腾，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无时无刻不带着慈蔼善意的脸瞬间胀得通红:“教会是崇尚光明散播光明的地方，您怎么能……”
“德拉蒙神父，那群强盗异常狡猾，他们有可能藏在这座城里的任何地方。”菲洛米娜干脆地打断他，犹自带着微笑说：“不只是您的教堂，伯爵大人的城主府也是我们的搜查目标之一。当然，这并不代表我怀疑你们。正如您所说，这里是崇尚光明散播光明的地方，容不下丝毫邪恶，我们来这里只是优先排除掉最不可能的目标，以便圈定搜查重点，希望您能理解。”
德拉蒙面色越发难看，身体不可抑制地发抖，宽大的教袍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愤怒一样跟着簌簌而动。他从菲洛米娜平静而坚定的眼睛里确认到，这不是请求，而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接着，他便看到远处走来十余名士兵，带领他们的是一位同样穿着藏青色巡查官制服的短发少女。
“巡查官大人，我愿意配合搜查。”德拉蒙勉强压住怒火，嘴角仍有一丝颤抖。“但是请您务必约束好士兵，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信徒们捐赠的，象征着他们对神的虔诚，我不想看到它们有一丝损毁。”
“这是当然。”
见菲洛米娜欣然应允，德拉蒙一转身，向圣像走去。他的步伐很大，很重，很激烈。所有人都看出他生气了，但除了小丽莎外，没人在乎。
“仁慈的神啊，原谅这群无礼之徒吧。”
看着他双手合握于胸前垂头祈祷的模样，优莉卡不屑地扬起嘴角。求神有什么用？拿把刀出来还比较靠谱。
为了避免刺激到信徒们，菲洛米娜特意叮嘱曼蒂，要她带着士兵在日课结束后过来。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如果有信徒在，德拉蒙神父很可能放不下面子，进而引起冲突。
不过看着曼蒂带过来的士兵们，菲洛米娜又皱起了眉头。这些家伙不像是在走路，而是犹犹豫豫不情不愿地往前蹭着脚步，还没到教堂门口，就纷纷把手里的武器放到了地上，一个个像上刑场一样苦着脸进到教堂里面。
曼蒂苦恼地揉着额头，她去召集士兵的时候费尽了唇舌，一听说是去搜查教堂，根本没人愿意过来，最后还是虎起脸摆出官威才挑出十多个不是信徒的士兵带过来。只是他们也不想得罪教会，那些笃信神明的家伙遍布各行各业，思考方式也很令人费解，一旦牵扯到他们的神就很容易抓狂，谁也不想给以后的生活带来不便。这时虽然万般不愿地进了教堂，却迟迟不肯有动作。
“搜。”
菲洛米娜的命令既淡且冷，几名士兵齐齐一哆嗦，马上动了起来。教会固然不好惹，公爵千金更不是省油的灯，指望她体谅自己是不可能了。
教堂里面布置简单，望过去一目了然，哪有什么可搜的。但是巡查官大人发话了他们不敢不搜，只好不时地跺跺脚，看看地面下有没有空洞，或者象征性地摸摸这里敲敲那里。
菲洛米娜看得直皱眉，这些士兵就只是绕着圈子打转，嘴里念念有词的德拉蒙神父那边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像是怕被圣像晃瞎眼睛一样。
“亚修。”菲洛米娜低唤一声。
“不干！”
“什么不干？”两人的小声交流没逃过优莉卡的耳朵，一脸好奇地凑到两人中间悄声问。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们说悄悄话干什么？你告诉我干什么我去干。是要踹那些士兵的屁股还是去抽那小老头子耳光？”优莉卡两眼发光，这里比白石公馆还不如，至少那里还有好吃的。
菲洛米娜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真的想去？”
优莉卡用力点头。
“那好，你帮我去看看……”
“好了，我去！”亚修头痛欲裂，他早猜到菲洛米娜要他跟来八成不会有好事，果然是要把他推出去当祭品。这件事还真的只能他去干，要是让优莉卡闹起来，德拉蒙神父能剩下半条命都算真神保佑他。
“我也要去！”优莉卡不干了。
“让亚修去吧。”菲洛米娜笑了，从钱袋里拿出一枚银币递给优莉卡。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也弄清楚了跟冈努少女打交道的方法。只有钱和好奇心能让她行动或者停止行动，而钱比好奇心有用。
德拉蒙神父正闭着眼睛用祈祷来消解心中的愤怒，忽然感觉身边扬起微风，似乎有什么人从身侧经过，接着眼皮一暗，光线被挡住了。他怔了怔，随后睁眼一看，不由又惊又怒。
亚修已经站到了红毯上，正一脸痴迷地抚摸着圣普纳德的圣像。从结实的大腿摸到结实的胸口，转而又摸上肩膀，接着手一沉，抚向真神坚硬的后臀，要不是圣像足有两米高，说不定就要捧起真神的脸吻上一口了。
“你在干什么！？”德拉蒙神父声色俱厉地喝问，慈蔼温和的表情彻底从脸上消失了。
“咦？我……我这是怎么了？”亚修一惊，像是被圣像咬了一口似的收回手，茫然地看着发怒的德拉蒙。
“你……你怎么能触摸圣像！？”德拉蒙神父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似乎都要竖起来了，气到颤抖的食指哆哆嗦噎地指着亚修的鼻子。“这是何等！何等不敬！”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情不自禁地就……”亚修一脸委屈，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刚刚好像有个声音，它告诉我要到这里来。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它一直对我低语，等我回过神来，就……就……这……德拉蒙神父，您告诉我，这……这难道是真神的召唤吗？”
德拉蒙的表情冻结了，直愣愣地看着这名年轻人。他为神工作了三十多年，从没听神说过话，他知道神不可能跟他说话，当然更不可能跟任何精神正常的人说话。只是亚修的表情太逼真，太传神，而他身为神父，又绝不能否定神不会跟人说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了。
“天哪！德拉蒙神父，太不可思议了！您知道的，我是个狂妄的无信者，但刚才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确实感觉到了神的存在。”亚修的眼睛闪闪发光，满脸的惊奇惊讶惊喜，好像恨不得马上就把此刻的心情告诉全世界一样，一边啧啧惊叹一边激动地在红毯上走来走去，留下一大片散乱的脏脚印。
“这真是太美妙、太美好、太神奇了！您知道吗？当我听到耳语的那一瞬间，感觉有一束光射入了我的心扉，它让我感到无比温暖无比安宁，仿佛双眼所见的一切都染上了柔和的光辉。天哪，我必须赞美伟大的圣普纳德，他让我重新认识了世界！”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你先下来。”看到亚修开始兴奋地跳脚了，德拉蒙连忙抢上一步，把他从毯上拉了下来。
“德拉蒙神父，我……我！圣普纳德万岁！”亚修高声欢呼，即使被拉下来，仍旧激动地手舞足蹈。这场戏一定要演足，至少要让菲洛米娜满意，让德拉蒙挑不出毛病。只可惜优莉卡不懂什么是配合，已经抱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冷静点，我亲爱的朋友。”德拉蒙脸上出了一层汗，双手抓紧亚修的胳膊，生怕他克制不住又冲上去。“能得到真神圣普纳德的启示是恩宠的证明，毫无疑问，你是特别的。但你必须保持冷静，真神更喜欢沉静睿智的选民。”
“可是我无法抑制内心……”亚修还想再发挥发挥。
“亚修，你又忘了伊斯塔老师的教诲么。你应该内敛一点，随便表露自己的心情是个坏毛病，会让人觉得你很轻浮。”菲洛米娜面有埋怨地走过来，叹息着瞪了亚修一眼，对德拉蒙抱歉地说：“德拉蒙神父，希望您能原谅他无礼的行为，他只是有幸感受到神的荣光，一时太过激动了。”
“没什么，没什么。”德拉蒙勉强挤出个笑容，问道：“巡查官大人，您要不要去看看修士们居住的地方，就在教堂的后面。”
菲洛米娜笑着点头，回头看向曼蒂和同样一脸惊疑不定的士兵们，说道：“曼蒂，你带他们去后面看看。”
“是。”曼蒂强忍着笑，领着如释重负的士兵们出了教堂。
“非常抱歉，亚修弄脏了您的红毯，稍后我会派人送一张新的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真神的教义提倡节俭，一点小小的脏污洗掉就好。”德拉蒙觉得嗓子有点干，他现在只想赶快送走这群瘟神，最好永远不要再见面。
“德拉蒙神父，我以后一定常来做日课。”亚修的情绪中残留着恩宠的余韵，到了剧尾，语气依然真诚的让人一听就知道他是说真的。
“好，好，这里随时欢迎你。”德拉蒙尽力保持笑容，声音还是很干涩。他拉着亚修的胳膊客气地送到门口，这名年轻人差点踩碎了他的心，他却不能发火。
菲洛米娜、优莉卡和小丽莎跟在二人身后出了教堂。菲洛米娜冲德拉蒙致了一礼，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转身去了教堂后半段的修士居所，不过她只是从外面大致看了几眼，并没有进去，现在她的心思不在这里。
亚修站在她身边，见有苦难言的德拉蒙又回教堂里面祈祷去了，便皮笑肉不笑地问：“满意了吧？看到你想看的东西了吗？”
“嗯。你做的很好，不会有人比你做的更好。”菲洛米娜不吝赞美，小声回答。“我们晚上再来一趟，帮德拉蒙神父洗洗红毯。”
亚修哂笑，同时心里一声感叹。以前的公爵千金从来都是遇事迎难而上，像把笔直刺出的利剑，永不退缩永不偏移，绝不会玩这种小手段。这才一年多不见就学会弯弯绕绕拐弯抹角了，称得上进步神速。
“嗯？”亚修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脱胎换骨的公爵千金，忽然发现她屁股上沾了些灰尘，便伸手去拍了一下。
菲洛米娜一惊，像脖子里被人塞了冰块一样猛地一激灵。呆呆地看着亚修扬到一半准备再拍下来的手，脸上的表情混沌不明，有惊愕有震怒有迷惑有茫然。
亚修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不妥，公爵千金是尊贵的，公爵千金的屁股当然也是尊贵的。见她一副混乱的模样，很可能这个尊贵的屁股还没被人摸过。刚想道个歉顺便解释一下，突然啪的一声响，又大又脆，然后左脸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又是一声响，右脸也没了知觉。
“太下流了！你怎么能随便摸女人的屁股，那里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菲洛米娜还没清醒到能发火的阶段，优莉卡的两个耳光先到了，扇的亚修整张脸阵阵发麻。
“她屁股上沾了灰，我只是好心地帮她拍掉。”亚修一边揉着脸，一边口齿不清地解释着，他发现自己的舌头也麻了。
“真的有灰。”小丽莎怯怯地说。她想帮忙拍一下，不过手伸到一半就停下了，无论出于什么心，这种行为明显缺乏礼貌。
菲洛米娜脸色潮红，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腰下方的位置确实有些灰尘，沾在深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
“你说下就好，我自己会处理。”菲洛米娜的表情古怪难言，生气和不生气都不太合适，目光复杂地看着亚修无辜的脸，忽然愣住了。
“啊！你脸上也有灰，很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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